上章

,我不是要你替小大买桂圆、西洋参。”
  “我自有道理,你不必去管它。”
  小白菜想了一会儿,点点头说:“好,我就不管。我只问你一句,你刚才那句话啥意思?”
  “哪句话?”
  “咦,你自己忘记了?什么早不早,病不病的!”
  “我是说我自己。”杨乃武一把揽着她的腰,低声说,“你不来,医不好我的相思病。”
  “啐!我就晓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。”
  说着,脸微微向后仰,一双水汪汪的眼睛,斜着往上看,嘴角似笑非笑地——到了医相思病的时候了。
  “你今天的头发格外漂亮,又黑、又亮、又香。”
  “那要谢谢你的生发水。真香!”
  “别人闻见了怎么说?”杨乃武口中的“别人”,当然是指她的亲人。
  这使得小白菜想起一件事,答非所问地说:“我告诉你一个笑话——”
  所讲的“笑话”就是天亮忘记熄灯,为葛小大质问的那回事。直到此时,她还觉得好笑,也很得意,自诩有急智,不过老实承认,是由于杨乃武的教导。
  “好极,好极!”杨乃武也很高兴,“你只要听我的话,包你越来越快活。”
  一面说一面已揽着她的腰,扶向套房。春宵一刻,蜜爱轻怜,苦的是好梦初圆,晨鸡已唱,不能不强舍温馨的衾枕,带着涩重的双眼,拖着虚软的双腿,开中门回到自己那个冷冷清清的家。
  不过个把月的工夫,左邻右舍都觉察到了。左邻赵大妈,右邻钱二嫂,还有对门的三干娘,在河埠头洗衣服,偶然谈了起来,都有很奇怪的经验。
  “你们看出来没有,小白菜这一向神色不对!”三干娘说,“大天白亮,门关得实腾腾,且不去说它,不知道为什么,上半天看到她,总是懒洋洋的,一点精神都没有,好像夜里没有睡,在做啥?”
  “哪晓得是在做啥?”钱二嫂说,“我起码听见两次了,半夜里动锅铲,有时候还闻得到香味。不信你问我们那个‘死鬼’,有天半夜里他推醒了问我:‘你在蒸火腿?’我骂他说梦话,哪知道真的有蒸火腿的味道,好香、好香!馋得我们那个死鬼流口水。”
  “这不是新鲜话把戏?”三干娘问,“小大又不在家,半夜里蒸火腿给哪个吃?我再说一句,豆腐店里做帮工,也不是吃火腿的人家。”
  “不要说,不要说!”赵大妈为人谨慎,摇着手警告,“闲言闲语惹是非,我们惹不起人家。”
  三干娘与钱二嫂对看了一眼,都知她指的是谁,不过她们俩都不似赵大妈那么胆小,不约而同地撇一撇嘴,发一声冷笑。
  “哼!怕他点啥?”钱二嫂说,“他有钱有势,也不能横行霸道。”
  “不是这么说。”赵大妈又劝,“小白菜为人还不错,不要去说她,万一她也提了一篮衣裳来洗,听见我们在背后说她,难为情不难为情?”
  “啊!”三干娘突然想起,“怎么好久不见小白菜来洗衣裳?”
  “我问过她,”赵大妈答说,“从杨秀才搬来了,中门就打开了,前面天井有口井,用不着再到这里来了。”
  “怪不得!”三干娘看着钱二嫂,“原来有这样一道门在那里!”
  “我再告诉你,她家的门,本来通夜不关的,现在也上了门闩了。”
  “这是防贼骨头!”三干娘接着钱二嫂的话,皮里阳秋地说,“可惜葛小大不晓得,家贼难防!雪白粉嫩的小白菜,菜心已经叫人偷吃掉了。”说罢,咯咯地笑了起来。
  认识小白菜的人,像赵大妈那样忠厚的,少而又少。因此,她的这段秘密,自经钱二嫂与三干娘印证以后便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,被蒙在鼓里的,只有两个人,一个是葛小大,一个是葛小大的已经改嫁的生母沈媒婆。
  不久又传到小白菜的生母耳中。她也是一个再醮妇人,后夫名叫喻敬添,算是个读书人,在西关土地庙设了一个蒙馆,大家都叫他“喻先生”。小白菜的生母“妻以夫贵”,为人尊称为“喻师母”。虽然只字不识,但听得多了,四个字一句的成语,居然也能朗朗上口,不愧为“师母”之名,只是她的居心行事,却全无半点书香的味道。
  听得女儿的艳闻,喻师母决定去问个明白。这天上午上门,只见小白菜眼泡微肿,是刚起身不久的样子,心知外面的传闻不假。
  “娘,你怎么两三个月不来?”
  “你倒不说,你两三个月不来看我。”喻师母一面说,一面打量女儿。天正热的时候,她穿一件玄色布衫,看上去又软又薄,好像很凉快,便摸着她的衣袖问:“这是什么料子?”
  “洋纱。桂金卖给我的。”
  “你倒今非昔比,越来越阔气了。”
  小白菜脸一红,“价钱不贵。”她说,“贵了我也穿不起。”
  “这个呢?”喻师母拿起了一瓶雪花膏,打开盖子闻一闻,“也不贵?”
  这是大家小姐、少奶奶的恩物,在蓬门之中,何能说不贵?小白菜含含糊糊地答道:“人家送的。”
  喻师母紧接着问:“哪个?”
  “你不认识的。”
  “对!我不认识。”喻师母唤着女儿的小名说,“阿毛,你晓得不晓得,外面飞短流长,话难听得很呢!”
  小白菜不懂什么叫“飞短流长”,将一双眼睛睁得圆鼓鼓地问:“外面说点啥?”
  “说你们的房东杨秀才搬了来了!半夜里陈仓暗度——”
  “娘,”小白菜又气又急,“你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,好不好?”
  喻师母的话被截断,有些不大高兴,不过不便为此发作,愣了一愣答道:“好!我也说得难听一点,外面都说你跟杨秀才‘有花头’,到底有没有?”
  那疾言厉色、一本正经的神态,使得小白菜大起反感。她心里在想:别样事情你做娘的教训我,只好受你的;唯这件事,开口之前,先要自己想一想,上梁不正下梁歪,还是不要说的好。
  因为如此,便不想否认,但要诉诉委屈,发发牢骚,“你还要说,当初都是你跟他那个做媒婆的娘,害得我好苦!”想起往事,她的眼圈红了,“一个贪,一个骗,贪图她六十块洋钱的聘礼,拿我骗了来活受罪!你的女儿你自己卖掉了,有花头,没花头,你老人家又何苦去操心?”
  “我也不过随便说得一句,你又何必大发雷霆?”喻师母嘴一瘪,两行眼泪挂了下来。
  “你有啥好哭的?”小白菜越发不悦。
  做娘的那副眼泪,一半做作,一半却是真的伤心,“你苦命,娘难道不是苦?”她说,“我难道不晓得抚孤守节有面子,可是贞节牌坊不能啃来当饭吃!当初也是没有法子,巴望到了喻家,有口苦饭好吃,能够拿你弟弟抚养成人。哪知道——”说到这里哽噎难言,终于放声大哭。
  小白菜慌了手脚,“这是做什么,这是做什么?”她使劲推她母亲,“有话好说!”
  喻师母且哭且诉,无非境况艰难。喻敬添本来只教得五个学生,其中只靠一个,是一家油坊的独子,书读得极好,油坊老板敬重老师,按季有束脩,送得比其余四个学生加起来的还多。哪知初夏嬉水,竟致灭顶夭亡,油坊老板夫妇痛不欲生,认为老师失于管教,学生才会逃学嬉戏,致生意外。因而对喻敬添颇为不谅,上门来大吵一场,一份恃以养家活口的束脩,当然也就此失去了。
  “真正是闭门家里坐,祸从天上来,他从遭到这场祸——”
  “他”是指喻敬添,既失养命之源,又痛高足之殇,不堪此双重打击,以致好了多年的肺疾复发,呕血盈盂。喻师母用了一句“贫病交加”的成语形容他的不幸。说到这里,又复号啕,害得小白菜也陪着她淌眼泪了。
  “女婿是半子之靠,小大又是这个样子,从哪里靠起?想想是我当年一时糊涂,如果不是你弟弟还没有成人,真不如一头栽在河里,一了百了的好!”
  “娘,你这个念头,可千万动不得!”
  小白菜开始感到事态严重!因为她母亲在未改嫁前,确曾自杀过一次,是刮下一盒“洋火”头上的药,吞入腹中,幸亏发觉得早,费了好大的事,才能救活。如今又说想自尽,不见得是故意吓人的话。
  然而小白菜也知道,空言慰藉,无济于事,想一想,找了两件衣服包一包,放在她娘手边。不必多话,喻师母就明白,是女儿借给她的“当头”。
  那是两件好衣服,也是小白菜心爱的衣服,所以她终于还是叮嘱了一句:“只好当,不好卖!你先拿回去,另外我再想办法。”
  喻师母揩眼泪问道:“你到哪里去想办法?”
  “我劝你不要问了。”小白菜微微冷笑,“只要少听人家背后的闲话,少来管我的闲事!”
  喻师母懂得言外之意,其实这也就是她此来的本意——杨秀才有势有财,找他去想办法,就一定有办法。
  “那我就走了!家里一颗米都没有,大小四张嘴,都张开了在等我。”
  等喻师母一走,小白菜懒懒的什么事都不想做,心里乱糟糟的,亦无法集中思虑去想,怎么样才能让杨乃武心甘情愿地拿一笔钱出来给她娘?只是里里外外,茫然地打转。
  这天天气格外热,心情烦躁,更易出汗,浑身湿腻腻的非常难受,非得洗个浴不可。于是她烧了一大壶水,将洗衣服的大木盆搬到卧房中,关好大门,解衣入浴。洗到一半,有人敲门,心里不由得发恨,咬一咬牙骂道:“死鬼,早不回来,迟不回来,偏偏这时候回来。”
  但细听敲门声,却不似丈夫回来。葛小大敲门总是重重地三四下,然后有一段时间休止,是在等待她去开门,倘或她手头有事放不开,门外等得久了,便会不耐烦地擂门如鼓。可是此刻敲门,却是“咚咚、咚咚”,节奏分明,而声音不大,是怕惊扰主人,很有礼貌的一种敲法。
  那会是谁呢?小白菜怎么想也想不出,若是熟人,敲门敲不开会出声大喊,却又没有喊声。由此亦可想象得到,是位生客,不妨先问一问,有事隔门相谈,不一定开门。
  想停当了,她便湿淋淋地从浴盆中起身,略略擦一擦身子,拿换下来要洗的一身湖色竹布衫裤套在身上,匆匆扣住腋下一粒纽子,一面盘头发,一面走出堂屋,向门外高声问道:“哪个?”
  门外是刘海升,正从门中张望,但见水汽熏蒸的小白菜,脸上又红又白,艳如朝阳影里一朵含露的芍药,布衫的衣襟半搭下来,露出雪白一块胸脯,倒还不觉得怎么样,最令人惊心动魄的是,双手高举在盘头发,两弯凝脂欺雪的浑圆手臂,衬着微露袖外的漆黑腋毛,蔚为平生未见的奇观。刘海升看得出火,直咽唾沫,哪里还答得出话来?
  小白菜奇怪,怎么没有声音?正想再问时,突然警觉,又羞又气,急忙放下双手,环抱在胸,左手将大襟拉了起来。心里在想:这个家伙好不老实,要想句恶毒的话来骂,才能消气。
  就在这个时候,听得门外有人在说:“咦!刘公子!你怎么在这里?”
  入耳好熟,凝神一想,不由得又惊又喜,是杨乃武的声音。赶紧一闪身避开门外偷窥所及的视线,沿着走廊墙边,走到大门旁边去细听。
  “啊,啊,是你!”果然是刘海升的声音,“府上怎么没有人?我敲了半天的门,没有回答。”
  原来是来访杨乃武!小白菜的紧张消失了一大半,凝神再听:“刘公子你弄错了!舍间在前面。”杨乃武这样回答。
  “这不是府上?”
  “是我的产业,不过租出去了。”杨乃武问道,“贵人光临,有何见教?”
  “有点小事。到府上去谈。”
  “好,好!请这面走。”
  小白菜又关切、又好奇,不知道刘海升有什么事跟杨乃武打交道,渴望着想弄明白。
  门外已恢复平静,而小白菜心里却起了波澜,隐隐然有种大祸当头的感觉。于是,这个浴是白洗了,一阵一阵的汗,出个不停,除了拿把芭蕉扇大扇以外,什么事都不能做。
  坐着扇了好一会儿,心静了些,这时她才能细辨心中不安的根源,两个有肌肤之亲的男人,聚在一起,会谈些什么?杨乃武那双眼睛很厉害,只要多看一下,就能看到人心里,自己跟刘海升那段露水姻缘,很可能就在今天让他看穿——一想到此,满心烦躁,刚收住的汗,像黄梅天的砖地一样,又不知从哪里涌出来了!
  如果他看穿了来问,怎么回答他?小白菜心想,要瞒瞒不住他,要承认又怎能承认?设身处地替他想,自己也会在心里看不起人家,是个一搭就可以上手的贱货,为她大费手脚,还特地搬了来住,真正犯不着!
  念头转到这里,小白菜大为伤心,无法分辨自己的感觉是委屈还是悔恨?两行眼泪,流个不住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又发觉有敲门的声音了!
  不过敲的地方不同,这次是在敲中门,那也不是第一次,敲门的多半是兴儿,隔门传话,必是有事方敲,当然要去接应。
  “是兴儿?”
  “是我。”兴儿在门外回答,“你可要来洗衣服?”
  这是招呼她到前面去一趟的暗号。在平时,小白菜必是欣然乐从,此刻却有些怯意。转念一想,畏缩倒像自己情虚似的,还是该去。
  不过,在到前面去以前,应该先问清楚:“你家的客人走了没有?”
  “刚走。”
  刚走就叫来,不言可知是自己所担心的那件事发作了!她心里一沉,闭着嘴用鼻孔喘了两口气,毅然答道:“好,我就来!”
  于是收拾浴盆,换了衣服,梳好头发,带把扇子摇着,开了中门,极力放出从容的神态,走到书房窗外,向里张望。
  杨乃武的神态也很闲逸,正摘下荷花瓣在擦一方砚台。小白菜对此还是初见,正好拿它做个掩饰尴尬的话题。
  “这是做啥?”
  杨乃武抬起眼来,先微笑着点一点头,等她轻摇着扇子,走了进来,直到他身边,方始掀起砚台一角,映光相示,“你看,”他说,“这块砚台的纹路,细得跟你的皮肤差不多,拿布去擦,都怕会伤了它。荷花瓣又软,又不像棉花会沾得丝丝缕缕,拿出来擦砚台,最妙不过。”
  小白菜笑了,“亏你想得出,拿砚台来比人家的皮肤。”小白菜想想又觉得委屈,收敛笑容,撇一撇嘴说,“我哪里比得上你的宝贝砚台?”
  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比错了。你是活宝,再好的砚台也不能比!”
  依然是平日那种欢愉调笑的神态,使得小白菜的紧张很快地缓和了,便矜持地笑一笑,站在杨乃武身旁,为的是风动满怀,让他也可沾光。
  “一把扇子七寸长,一人扇来二人凉……”
  杨乃武在哼扬州小调,怪声怪气地,惹得小白菜大笑,一笑身体发软,不由得就倒在他身上。当然,他是一把抱住。
  “身上好香!”他说,“怪不得有人馋。”
  话中有话。小白菜倏地推开杨乃武往后退了两步,收起笑容问道:“你在说什么?”
  杨乃武也换了副神色,是很深沉的样子,丢下手中的荷花瓣,“我们到里面来谈。”说完,他先进了套房,将窗户打开。
  北窗之下,阴凉幽静,是谈心的好地方。小白菜每次进入这间套房,都会感到兴奋,而这天不同,觉得心中很静,决定好好跟他谈一谈。
  “刚才刘大少爷敲你那里的门,你听见了没有?”
  “听见了。正在洗澡。”
  就这句话,便证实了她与刘海升暧昧不假。杨乃武原是有意试探,倘或小白菜不认识刘海升,或者她为人厉害,有意否认,就会假作诧异地问:“哪个刘大少爷?他为什么来敲我的门?”而如今这样的回答,等于承认,她与刘海升是素识。
  小白菜已经上当了!杨乃武心想,不可以让她知道自己上当,她才会合作。于是很谨慎地说:“你心里一定很急,人在澡盆里,不能去开门,他敲得又那样急,会惊动左右邻舍。”
  “还好!”小白菜说,“我先不知道是他,正要开门的时候,听见你跟他说话,才知道是刘大少爷。”
  “原来他跟我说的话,你已经听见了?”
  “是的,听见了。”小白菜问,“他来看你什么事?”
  “你真以为他来看我?”
  问到这一句,小白菜才发觉自己说的话,完全不对,真是又悔又恨又不安,脸红心跳一身汗!正要拿扇子扇,而杨乃武的手快,已先拾起大芭蕉扇,使劲为她扇了两下。
  “你心里不要急!你的事我都知道。我们两个是啥情分?比顶亲的人还要亲。所以你的麻烦,就是我的麻烦,等我来想办法。”
  听到这样的一番抚慰,小白菜的感觉,不止于安慰,而是感激,红着眼圈深深点头,身子移一移,向杨乃武更靠近了。
  “办法我很多。不要说这种小小的麻烦,再大的祸,我也有法子把它平下去!这话,你总能相信,我不是吹牛!”
  “从来没有说你吹牛。”
  “那好!”杨乃武欣慰地说,“不过,你要听我的话,事情才会做得圆满。”
  “那当然。不听你的,听哪个的话?”
  “不但要听,还要照我的话做。”
  听他的话,当然照他的话做,何用特为叮嘱?这样一想,小白菜倒有些答应不下了,“我做不做得来?”她说,“我现在应承了你,到时候做不到,你不是要怪我?”
  “不会,不会!”杨乃武说,“第一,你一定做得到;第二,你做不到,我也不会怪你。”
  “你这样说,我就放心了。”
  于是促膝相并,移肩相偎,两人低声密语,谈了好久。小白菜原有的一番话,也就不必再说,因为只要照他的话做,她母亲的困窘,亦可解消于一时,无须求助于杨乃武。
  果然,杨乃武料事如神,不出十天,刘海升又来敲门了。
  本在意中,要装得意外,“啊!”小白菜踌躇着说,“大少爷,是你!”
  “是我!”刘海升很快地左右看了一下,闪身而入,两手往后一推,双扉合拢,接着转身便下了门闩。
  “不要!不要!大少爷,”小白菜低声哀求,“会有人来!”
  “你不要骗我!”刘海升笑嘻嘻地,一双色眼只盯在她胸前,“我访过好几次了,一早你不出门,你家也没有人上门。挑这个辰光来陪你,最好不过。”
  “大少爷,你不要这样说!我是有夫之妇。”
  一面答话,一面假作退缩,反倒是引人登堂入室,刘海升自然一步一步逼近,口中说道:“那天我来过了,可惜好事多磨。”
  “你来过了?”小白菜假作诧异地说,“几时?”
  “等我想想。”刘海升进了客堂,便去拉她的手。
  小白菜一面缩手躲开,“大少爷,你请坐。”她说,“我去倒茶。”
  说着,便进了卧房,转入厨房。刘海升只听砰然大响,倒吓一大跳,赶紧起身,向卧室张望。恰好小白菜捧茶从厨房中出来,那就不劳她再端到客堂,刘海升一脚跨了进去。
  “刚才什么声音?”
  “在厨房里不小心,打翻了一个铜铫子。”
  “噢,”刘海升把心定了下来,“你家的厨房,与众不同,进入很不方便。”
  “没有法子!租人家的房子,只好迁就,实在也不是厨房,只不过在走廊上摆个风炉,将就烧饭,先前好不便,久了也就惯了。”
  “住这样的房子委屈了你。几时我替你找个宽敞一点的地方。”
  小白菜看了他一眼,眼色中似感动、似感激。然后低下头去,抑郁地说:“宽敞的地方住不起。”
  “怕什么?有我!”
  话到手到,这次小白菜没有闪避,让他在胸前轻薄了去。然后捏住他的手说:“好了!大少爷,你如果真的喜欢我,就规规矩矩跟我说说话。”
  “好!我们规规矩矩说说话。”刘海升站起来说,“天气真热!”说着,便卸了他那件上半截杭州纺绸,下半截江西夏布的长衫。
  他就不脱,小白菜也要劝他宽衣,见此光景,正中下怀,将他的“中截衫”接过来叠好,放在床前的方凳上。
  “你今年几岁?”
  “你猜呢!”
  “二十。”刘海升说,“最多二十二。”
  “二十四了。”
  “‘二十四番花信风’。所谓‘花信年华’,女人这个年头,是最好的时候。”
  “为什么?”
  “你只要自己到镜子里去看一看就知道了。好比一朵花,正开到盛的时候。”
  小白菜妩媚地笑了。嘴唇刚动,还未开口,忽然听得敲门的声音,不由得一惊,刘海升当然更为紧张。
  “糟糕了!”小白菜说,“中门没有关。”
  “什么中门?”
  “通前面的中门,前面住的是杨秀才。”
  一听这话,刘海升颜色大变,手足无措。而中门呀然开启,是少年的声音在喊:“小大嫂,小大嫂!”
  “不要紧!”小白菜很快地说,“是杨秀才的书童,大概来借什么东西,你不要响,我去打发他走。”
  等她一出房门,兴儿已走进堂屋,却不止他一个人,后面还跟着轻摇纸扇的杨乃武——这是做好的圈套,中门特意不上闩,而打翻那个铜铫子,是一声暗号,告诉前面,刘海升已经到了。
  话虽如此,也需小白菜有所做作,她用发抖的声音喊道:“杨大爷!”
  她是假发抖,躲在里面的刘海升听得她这一声,却真的发抖了。极力保持镇静,屏气侧耳,听得杨乃武说道:“嫂子,有人告诉我,说县官的大少爷在你这里,进来好一会儿了!”
  “没有!没有这事。”
  “没有最好。你家小大为人老实,又是我的房客,托我照看门户,我不能不尽责任。说是有男人进了你家的门就没有再出去,这话我也不相信,不过,我不便到你房里去看。这件事,只有小大有资格!我已经拿你家的门,在外面暂且锁一锁,现在我叫兴儿去请小大回来,让他自己来搜。”
  “杨大爷,你好喜欢管闲事!”小白菜恶声指责,“管闲事也有个分寸,你怎么好拿我的大门锁上?还瞎造谣言!女人的名节要紧,如果我家小大搜不出人来,你怎么说?”
  “嫂子!你不要气急,我也晓得你冰清玉洁,我这样做是为你好。”
  “哼!为我好?”小白菜冷笑,“谢谢你杨秀才!”
  “嫂子,我说个道理你听。我是为你洗刷,还你清白。外面沸沸扬扬,话很难听,你家小大哑子吃黄连,有苦难言。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,让他自己来搜一搜,就会知道,人前背后的闲言闲话,无非瞎造谣言,那时候我就可以开导他了。你看,人家说得活龙活现,眼看刘大少爷进了你家的门,就没有再出来,其实哪里有这回事?你家嫂子冰清玉洁,从今以后,那些乱嚼舌头的话,你只当它耳边风,再也不要去听它,不然,你就是自寻烦恼!”
  “你这番话多说了的!我们夫妻的事,用不着外人插手;再说,杨大爷,我一个人在这里,你无缘无故闯了进来,说些不三不四的话,莫非在打什么歪主意!”
  “咦,咦,咦!”杨乃武变脸了,“嫂子,我一片好意,你反倒打一耙,真正最毒妇人心!兴儿,你快去,叫小大回家,关照邀地保一起来。我倒不相信,我的眼睛会看错。”
  “晓得!”兴儿很起劲地答应。
  “慢着!你把钥匙带去,叫他自己开门进来。”
  说着,将一把钥匙丢去。兴儿没有接住,“锵琅琅”好响亮的一声。等他从地上捡起,拔脚要走时,刘海升出现了。
  “老杨,”他说,“有话好说,用不着逼人太甚。”
  杨乃武装出大感意外,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,只朝小白菜去看;小白菜当然也要装出又羞又急,无限尴尬的模样。然后嗷然一声,掩面而遁,退到卧室去假哭。
  “大爷,”是兴儿打破了沉默,“要不要去叫小大?”
  “不要,不要!”刘海升先向兴儿说好话,“回头我赏你。”
  “慢慢再说。”杨乃武也向兴儿摇一摇手,随即转脸问刘海升,“刘公子,你真是斯文扫地!就这么一副‘短打’来的?”
  脱却长衫,谓之“短打”,读书人是不作兴这样子走出自家大门的。不过,杨乃武是明知故问,也是有意提醒他——等他想进去取那件“半截衫”时,小白菜已将房门闩上了,随他怎么敲,只报以嘤嘤啜泣之声。
  事态严重了!刘海升知道中了圈套,自己的长衫,怎么会在人家的卧室之中?这件事再好的口才也解释不清楚!而且堂堂县官的大少爷,一身短打又怎么走得到街上?
  他很机警,决定吃这个眼前亏,冷冷地问道:“老杨,你说好了!”
  “我说什么?我没话好说。葛小大重托了我,看在房客的分上,不能不管闲事,我想,还是让葛小大自己跟你来说。”
  “不必,不必!我看你可以做主,或者问问小白菜,看她有什么话说?”
  语涉讥讽,杨乃武知道他已看破,这是生面别开的仙人跳。不过,这决不算意外,刘海升是帮他父亲搞钱的得力帮手,这些花样,当然也看得穿。杨乃武事先已经估计到此,早有安排,当即点点头,向屋内说道:“嫂子,你总听见了,你自己说吧!”
  屋中不答,而且众声皆寂。杨乃武叫兴儿上前敲门,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,刘海升倒困惑了。
  “不好!恐怕出人命了!”杨乃武向刘海升说道,“莫非她一时想不开,上了吊了?”
  听得这话,刘海升一惊,但念头一转,忽然面露狞笑,“那是你逼出来的人命!”他说,“这场官司够你打的。”
  杨乃武正要他这句话,故意装得一愣,是自悔失计的样子,然后又摆出一切都豁了出去的姿态,顿一顿足说:“好吧,事情只有闹开来了,我为好管闲事,惹来一场人命官司,大家一起打吧!兴儿,去叫地保,把她的房门打开来。”
  “噢!”兴儿仍然是响亮地答应,脚下却未动。
  看杨乃武真要打官司,尤其是听得“事情只有闹开来了”这句话,刘海升又慌了手脚,“慢慢,慢慢!”他摇着手说,“如果真的上了吊,我们救人要紧,唤地保就来不及了!”
  说着,刘海升奔到房门口,觅缝张望,却无所见。杨乃武走了过去,敲敲糊得很严密、外面不易窥探的窗子喊道:“嫂子!嫂子!你请开门,有话好说,千万不要寻短见!”
  情势一下子变得很微妙了!杨乃武与刘海升本来站在对立的地位,此刻一思而为祸福相连,休戚相关,都盼望小白菜能够听劝,当然亦都害怕她已经上了自己所结的圈套。
  “再迟就来不及了!”刘海升此时已进一步想到事态的严重,不但会使自己身败名裂,而且会影响到他父亲的前程,因而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,提起一只脚伸两伸,招呼杨乃武说:“来,踢开门进去看看。”
  “这怕不大好吧!”
  方在迟疑之间,房内又起了哭声,刘海升大大地透了口气,从额上抹下一手心的汗。杨乃武照他的样子,亦露出轻松的表情。
  侧耳听时,小白菜除了啜泣,还有诉说,断断续续,可以听得出来,她是在自怨命苦,丈夫有病,医生开的方子,用的是西洋参这种贵重药,穷家小户,哪里去筹措这笔医药之费;母亲不谅,又来逼着要钱;而一失身于刘海升,得寸进尺,居然威胁逼奸!偏偏还有好管闲事的房东,替丈夫出头来撞破奸情。种种苦难,汇集一身,做人真无趣味,不如一死,倒是解脱。
  这一下,将刘海升搞迷糊了,因为小白菜骂杨乃武管闲事的话,十分恶毒,有“断子绝孙”“不得好死”的话,似乎他真的是受了葛小大的重托,出头干预,并没有什么阴谋在内。
  当然,僵局必得打开,即令小白菜是故意做作,但若无一个台阶可下,就会弄假成真,到头来还是拿她逼到死路上去。
  这样一想,便向杨乃武说道:“老杨,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!事到如今,我只好认倒霉,你问问她看,她要多少钱!”
  “是,是!帮她过了关,大家就都没事了。”杨乃武接着又向里说,“嫂子,你总听见了,刘大少爷愿意帮个忙,你就说个数目吧?”
  里面先不作声,过了一会儿才着急地哭了起来:“叫我怎么说,真难死人了!”
  “不要紧!你说嘛!”
  小白菜不作正面答复,只怨她母亲狮子大开口,又怨医生不通人情,明知穷家小户吃不起贵重药,偏偏不肯费心思换两样普通的药。不过话又说回来,不是那样贵重的药,服了亦未必见效,这样一面埋怨,一面说数目,刘海升心里计算了一下,得要五百两银子才够。
  “老杨,你来!”他将杨乃武拉到一边,铁青着脸说,“她的开价太离谱了!我五百两银子买个妾,比她要漂亮得多;如今不过替她遮遮羞,意思意思,她怎么好漫天要价?”
  “刘公子,话不是这么说。五百两银子保住你的颜面,尊大人的前程,岂能说不值?”
  刘海升一听这话,悚然一惊,“一身做事一身当。我又不是三岁小孩,做这种事,当然自己负责,与家父何干?老杨,”他凛然相责,“你的话太过分了。”
  杨乃武的神色很平静,“我是就事论事,你不必生气。”他说,“忠言逆耳,听不听在你,肯不肯在她,与我何干?”
  “我是说,”刘海升的态度又软了,“你能不能跟她商量,少要一点。”
  “我不便去说。要说,你自己去说。”杨乃武解释他不便去说的原因,“她如果不肯,我白白碰个钉子;她如果肯了,你会疑心,我跟她串通好的,所以她才肯听我的话。不行,不行,我决不去碰她的钉子,太犯不着。”
  是这样坚决的表示,刘海升知道再说也无用,可是要他自己去跟小白菜低声下气讲价钱,一则于心不甘,再则也抹不下面子。想了想,顿一顿只说:“好吧!我认倒霉。不过,我身上不会有这么多现银,你看怎么办?”
  “那要问她。刘公子,你打算怎么办呢?”
  “我身上有百把两银子的银票,不足之数写张借据。我不会少她的!”
  “这个办法不妥当。”杨乃武是为朋友设想,很负责任的态度,“你刘公子亲笔的借据,落在这样一个素有艳名的妇人手中,人家知道了会怎么想?对你刘公子的声名,当然有妨害。你想呢?”
  这倒也不可不防!刘海升心想,眼前的杨乃武就可能会出花样,以不留笔迹为宜。可是,“此刻没有现银怎么办呢?”他问。
  “这样吧,”杨乃武慨然说道,“我替你垫四百两银子,你写张借据给我好了!”
  有借据落入杨乃武手中,还是不大妥当。但除了写借据以外,别无他法;而要写借据,写给杨乃武,总比写给“葛毕氏”冠冕得多。这样一想,便点点头说:“那就见你的情了。不知道怎么写法?”
  杨乃武暂且不答,唤兴儿出中门去取来笔墨纸砚,安放在葛家堂屋中,请刘海升坐定,方始说道:“我念你写:‘兹收到杨乃武兄交来库平银四百两整。此据。’”
  “怎么?”刘海升搁笔问道,“是收据。”
  “对了!收据。”
  “收据?”刘海升想了一下说,“收据不是借据,可以不还。”
  “你不还也无所谓。”
  刘海升心想,杨乃武在耍手腕,必是有什么官司,要托自己从中斡旋。这件官司不知大小,也许他有上千银子的好处,而自己不能不为他白白效劳,否则便拿这张收据作为自己曾经纳贿的证据,会惹起极大的麻烦。
  了解到此,不敢贪这个便宜,拿起笔来说:“我还是写借据。”
  “那也好!随你。”杨乃武接着又念,“兹借到本县生员杨乃武名下库平银四百两整,亲收无误。彼此至好,不需中保,不收利息,言明一个月内归还,此据。”
  这张借据,字面上毫无毛病,刘海升心想,这笔钱暂时可以不还,就打官司,至多欠债还钱而已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因而一挥而就。又取一百两的银票,一起交到杨乃武面前,说一声:“可以提我的长衫给我了!”
  “对不起,请稍后。我要取现银来给人家,不然,你会疑心我设圈套叫你来上当。”杨乃武喊道,“兴儿,你把我的枕箱去取来。”
  枕箱是一个福建漆的皮枕头,一端有扇可以上锁的小门。杨乃武取随身携带的钥匙,开枕箱,当着刘海升的面点了四百两的银票,唤兴儿去敲房门,将刘海升的半截衫“赎”了来。
  大钱花了,小钱还不能省,刘海升取二两银子塞到兴儿手里,名为赏赐,其实是买他的口。兴儿这一阵经过杨乃武的教导,很懂了,笑嘻嘻地请个安说:“多谢大少爷!今天这件事,我马上就忘记掉了!”
  刘海升唯有苦笑,向杨乃武说道:“名师高徒,佩服!佩服!”
  杨乃武笑笑不答,自觉占尽上风,在踌躇满志之余,气量也变得大了。
  “这下,可以放我走了吧?”
  “刘公子,”杨乃武对这句话不能不辩,“你失言了!我并没有留你在这里的意思,就谈不到放走不放走。而况,我亦没有资格留你在别人家。”
  一面说,一面去拔那道活络门闩,在“呀”的一声开门时,蓦然意会,悔不可言,然而已经晚了!
  刘海升勃然变色——杨乃武从头到底都做得不算错,唯独从内向外开门这一着,走得大错特错!因为这是他自己戳穿了西洋镜,所谓已经从外面上了锁的话,无非虚诈而已。
  “哼!”刘海升冷笑了一声,探头向外,看清了没有人,扬长而去。
  “嫂子!”杨乃武大声关照,“大门没有关。”
  这是故意做给刘海升看的,表示自己并未留在葛家。其实,绕道由前门回家,立刻又开了中门,到了小白菜那里。
  “真是!”小白菜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想,只似笑非笑地说,“亏你想得出!一步一步好像牵着人家在走,要东就东,要西就西。”
  “可惜最后大意了!”
  “最后一步?”小白菜想了想说,“没有什么不对啊!”
  “不!”杨乃武将说过外面上锁,便不应从内向外开门的道理说了给她听。
  “那怎么办?”小白菜亦大为不安,“这一来,整套把戏他不都知道了吗?”
  “当然。”
  “那——”
  “其实也无所谓,就没有这件事,他也会看得出来。一切有我,你不必怕。”
  杨乃武的手段,她从这天的一套花样中,了解更多,信赖更深,当即答应说:“我不怕!不过,我在担心,他既然知道了,当然心里不甘,会不会赖那笔钱?”
  “不会!”杨乃武说,“我在笔据上已下了埋伏,他敢不认账,我另有法子制他。”
  “噢,”小白菜很有兴味地说,“怎么下了埋伏?”
  杨乃武口念刘海升亲书的那张借据,“本县”与“彼此至好”这两处眼上有文章。既然“至好”,无须写明“本县生员”。就算写亦不妨,应该写“余杭县生员”。所谓“本县”是何县?这不就是刘海升在无意中露了马脚,他是以余杭县知县之子的身份,写下这张借据?进一步看,就不妨视作仗势勒索,或者受贿的证据。杨乃武的打算,本就是准备刘海升倘或翻悔,可以弄件什么官司架在他身上,说他勒逼索贿,进省上控。只要风声一传,刘锡彤怕出事,就会硬逼他儿子将银子送来。
  这些舞文弄墨的刀笔,小白菜不会懂,说也是白说,所以杨乃武笑笑答道:“其中的奥妙,只有我自己知道。总之,你放心好了。”
  小白菜自然不必再问。一转身从抽斗中取出一沓银票,兴奋异常地说:“我自出娘胎,从没见过这么多钱。大爷,我们怎么分?”
  “我不来分你的,不过‘谩藏诲盗’,刘海升心里一定不服气,随便跟捕快说一声,弄个手段高强的贼骨头来偷你一记,搞得你一场空,那就太犯不上了。所以,你最好早一点安置。”
  “是的,是的!亏得你提醒。”小白菜不胜庆幸,也不胜负荷似的说,“大爷,怎么处置?你说!”
  “你打算给你娘的钱,今天就送去;小大要吃西洋参、桂圆补身子,多买点摆在家里;此外该添什么、买什么,一次都弄齐它。余下的钱,放到钱庄里,动利不动本,按月补家用。”
  小白菜怔怔地听着,并无表示——她是沉醉在这几句话中了!一下子将绝大的难题,尽皆解消,而且以后过日子也不再会艰窘,安排得如此妥当,想想都是有趣的!
  “怎么?”杨乃武对她的神情,略感困惑,“你自己有啥打算?”
  “我哪里能打算得这么好?大爷,”小白菜将一沓银票推了过去,“请你替我理一理。一百两银子给我娘,留下五十两,其余的请大爷替我存在钱庄里!”
  “好!”杨乃武将银票清理了一下,分成三笔,交代清楚,将最大的一笔三百五十两捏在手中问道:
  “存折上要个户名,用啥名义?”
  “我不晓得。大爷替我做主。”
  杨乃武点点头,“我马上替你去办。”他说,“你晚上来拿存折。”
  午夜过后,杨乃武还在院子里纳凉,小白菜悄然而至。手里提着一个瓦罐,是冰糖百合绿豆汤,用井水浸得冰凉。杨乃武一口气吃了三碗,顿觉宿汗一收,浑身轻快。
  “你到里面来!”为防隔墙有耳,杨乃武的声音极低,小白菜亦不作声,只跟着他走。
  到了书房里,杨乃武取出来一个存折,一枚新刻的牙章,朱文“华福记”三字。
  “我替你起的户名叫作‘华福记’,只认存折图章不认人,你要收好,最好两样东西分开来放。”
  “嗯!”小白菜问,“是哪个钱庄?”
  “裕丰钱庄。这家钱庄是‘胡财神’阜康钱庄的联号,招牌硬得不得了,不过,利息低一点,只有七厘;三百五十两就是二两四钱五,每个月初十去收。不收就拿它滚到本钱里去了。”
  “有二两多银子贴补家用,日子就好过了。大爷!”
  小白菜叫了这一声,却不往下说,灯下凝睇,盈盈欲泪。杨乃武倒不免奇怪,握着她的手问:“你有什么话说?”
  “你从前说过的那句话。”
  “哪句话?我跟你说过的话很多,不知道你指哪一句?”
  “你答应过我的那句话!”
  杨乃武允许过她好几件事,已经践诺,就像为她母亲开一笔钱之类,话出即行的,固然不少;而有些事,或者没有工夫去办,或者要等机会,一时办不到的,也不是没有。因此,听了小白菜的话,他仍复茫然不知所答。
  见此光景,小白菜误会了,“是不是,我晓得你是骗我的!罢,罢!”她转过脸去说,“我这一辈子苦不出头了!”
  原来是她的“终身大事”!杨乃武总算摸到她的意思了。这是件大事,他当然不会置诸脑后,只是时机尚未成熟,同时要看运气。如果秋闱能够侥幸,他那詹氏夫人已经露过口风,“杨举人”想筑金屋,犹可商量,“杨秀才”想纳小星,断断不能。
  于是他说:“锣不打不响,话不说不明。我答应过你的事,还有三件没有办,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件?现在算是懂了!”
  “懂了怎么样呢?”
  “这件事,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,不过也不是我一厢情愿,可以成其好事的。”
  这番话要分两段来听,后半段她懂,意思是即令他有心,但她是有夫之妇,倘如本夫不肯离异,又如之奈何?这当然是个极大的障碍,却并非不可克服。不过她首先要了解的是前半段的话,“怎叫‘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’?”她问。
  “远在天边,就要三年之后,才有希望;近在眼前,今年的大年三十,你就会在我家吃年夜饭。”杨乃武说,“只看八月里我到杭州赶考,运气怎么样。运气好,金榜题名下来,就是洞房花烛。你懂了吧。”
  “懂了!”小白菜问,“是杨太太的意思?”
  “对!是杨太太的意思。这是很正当的道理,不能不听。”
  小白菜不作声,坐下来静静地想了一会儿,也觉得杨太太的要求不算过分,或者还有奖励他上进的用意在内,如果他巴结上进,中了举人,她就是他该得的奖品。
  “照此说来,倒是要看我的运气。”小白菜幽幽地说,“从小瞎子替我算命,说我有帮夫运,这话我以前不大小心,嫁了那么个人,再好的帮夫运,能帮出什么名堂来?现在看起来,倒像有些道理了。”
  “你是说,你的帮夫运,会应在我身上?”
  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,低下头去说:“不应在你身上,应在哪个身上?”
  “对,对!”杨乃武很高兴地说,“你是这样的八字,话就更容易说了。把你的八字抄给我,我有用处。”
  “八字我记不得了。”
  “出生年月日总记得的!你属牛,今年应该二十四岁,是咸丰三年癸丑出生的。月份、日子、时辰呢?”
  “我的生日大,正月初二。”小白菜说,“时辰想不起了,要问我娘。”
  “那就不要忘记,替你娘送钱去的时候,就问一问。”
  “不会,不会!”小白菜很高兴地,接着,屈起手指,念念有词地计算了一会儿,“你说八月里到杭州赶考,今天六月初四,下个月是闰月,算起来还有三个月的工夫。”
  “三个月不到,七月二十几就该进省了。临阵磨枪,这个夏天非拼命不可。”
  所谓“拼命”是拼命用功。小白菜知道他的想法,为了好事得谐,一定要考中一名举人,所以要拼命用功。这样静静坐着都会出汗的夏天,还要关在书房里读书做文章,真正是一大苦事。转念到此,兴起无限的爱惜怜痛,脱口说道:“我来此陪你。”
  “你来陪我?”杨乃武大感意外,亦觉茫然,“怎么陪法?”
  这一问,将她问住了。原是未经思考的一句话,不过既已出口,她亦不愿说了不算。转念一想,又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说不得,办不到的事,于是定定神细作思考,越想越有道理,很快地筹划停当了。
  “我在想,我们是房东、房客,又是邻舍,而你杨大爷赶考是件大事,应该要帮忙。我就跟小大这么说:杨大爷一个人在这里用功,种种不便。今年夏天又长,家里送了饭菜来,天气热,都馊了,吃了不但不落胃,说不定还要坏肚皮。杨大爷的意思要我替他去烧饭。我们自己就不必开伙食了,他还说要算工钱给我。帮了人家的忙,又得实惠,我也有事可做,不会闲在家里发闷。你看,怎么样?”
  她的话没有完,杨乃武已笑容满面,等她说完,连声夸赞:“你这个办法好,你这个办法好!这样做法,冠冕堂皇,哪个都不会说闲话。我想,你家小大一定也会答应。”
  “一定会,我有把握。”
  果然,一说就成功。得到通知,杨乃武这天傍晚时分,特地来向葛小大夫妇致谢,递过来圆鼓鼓的一个红包,里面包着簇新的十块鹰银,同时表示,这是从此刻到他七月下旬进省这两个多月的“工钱”。
  于是,第二天开始,小白菜开始上工。新买的盘碗锅灶动用家具,又有兴儿做她的下手,兴兴头头地跟杨乃武做起人家来了。
  头一顿中饭上桌,将杨乃武从书房请了出来,朝桌上一看,葫芦塞肉、鳓鲞烧豆腐、葱焖小鲫鱼、麻酱油拌茄子、一大碗冬瓜排骨,热气腾腾,香味扑鼻,不由得腹中咕噜噜一阵响。
  “要不要吃酒?”
  “中午不吃!”杨乃武说,“你也坐下来吃。”
  “不要,不要!”小白菜双手乱摇。
  “不要紧的!我说个道理你听,你的身份是管理,不是老妈子,一起吃有啥关系?”
  想想他的话也不错,小白菜自无须坚拒。打横相陪,布菜添饭,更便于照料。杨乃武的这顿饭,自然吃得胃口大开。
  睡过午觉起身,小白菜早已用布囊在井中吊着一个海宁“三白”西瓜,唤兴儿捞了起来,剖开吃过。杨乃武觉得精神十足,文思泉涌,本来预定的功课是温“四书”,特意改为做文章——做的是八股。自己在“四书”中定了一个题目,照功令限制,在五百五十字以内完篇,平时“窗课”,总要半天的工夫,这天不过两个时辰就已脱稿。自己从头到底,看了一遍,觉得笔酣意畅,不由得脱口自赞:“真不坏!”
  话刚出口,听得“扑哧”一声,抬头看时,才发觉小白菜坐在旁边椅子上在绣花,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。
  “原来你在这里!我都不知道。”
  “我在这里好半天。还端酸梅汤你吃,莫非你忘记了?”
  书桌上果然有半盏吃残的酸梅汤,杨乃武想一想,仿佛记得有这回事,歉然笑道:“对不起,对不起!我的心思都在文章上头,听而不见,视而不闻,你不要怪我没有理你!”
  “我哪里会怪你,高兴都来不及。”
  “为啥呢?”
  “大爷,”小白菜放下手里的绣件,正色说道,“我看你一定要中了!”
  “何以见得?”
  “只看你专心一志的样子就晓得了!”小白菜又说,“我看你摇头簸脑,不断在笑的神气,心里一直在想:读书做文章,一定有点儿乐趣。不然,你不会这样子。”
  “说得不错。读书做文章当然有乐趣,乐趣大得很呢!”
  “倒说给我听听看!”
  “这,”杨乃武搔搔头,“这就难了!这里头的乐趣,只有自己去寻,才会知道。”
  “怎么寻法?”
  “自己去读书做文章啊!”
  “做文章是不要谈了。谈读书也许能够。”小白菜说,“大爷,你教我读书好不好?”
  “好啊!”杨乃武很高兴地说,“我收你做学生,不过,”他忽然踌躇了,“教你读什么书呢?《三字经》《千字文》,没意思;要么拿《唐诗三百首》做你的课本?”
  “我也不想学什么诗,只要看得懂唱本儿就好了。”
  “对!我就教你念唱本儿。”杨乃武想了一下,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,“这叫《再生缘》,是本很有趣的书。”
  “啊!《再生缘》!”小白菜曼声唱道,“闺帏无事小窗前,秋夜初寒未转眠。灯影斜摇书案侧,雨声频滴曲栏边。”
  原来小白菜娘家的左邻,是一座“家庵”,庵中带发修行的住持,本是年轻居孀而知书识字的富家小姐,闲来喜欢唱“宝卷”“弹词”之类的唱本。这部《再生缘》出于乾隆年间杭州一位才女陈端生的手笔,一百多年来,在浙江极其风行,大家闺阁,随处可见,但以词句比较雅驯,在小家碧玉之间,却不甚知名。因此,小白菜能唱这部《再生缘》,在杨乃武不免惊喜,便少不得动问缘故。
  等她说知究竟,杨乃武很高兴地说:“这一来就省事得多了!所谓‘举一反三’,譬如一句之中,你只认识两个字,想一想那句怎么唱,其余五个字就容易记得。来,来,我马上教。”
  从这天起,左右邻居就很了解小白菜的动态了!只听杨家有人在唱《再生缘》,便知她与杨乃武在一起。于是,有关他俩的流言,亦就更盛了。
  这是可想而知的,杨乃武心里很明白,第一个刘海升就饶他不过。自己能玩那套帮作撞破奸情的把戏,人家就不能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?所以很乖觉地做了一个打算。
  “阿梅!”这是他替小白菜起的名字。他嫌她的小名“阿毛”太俗气,一音之转,改毛为梅,而梅与妹相近,等于在叫阿妹,“我们俩好,已经瞒不过人了!别的都不在乎,只怕刘海升拿你家小大搬出来,抓着我们的把柄。那时候,事情很麻烦。”
  情热如火,意乱神迷的小白菜,一听这话,如梦方醒,惶急地问道:“那,那怎么办呢?”
  “你不要慌!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就不要紧,我绝不会有把柄让人家抓到。你在这里帮我烧饭,你家小大是知道的。我教你识字,也是冠冕堂皇,没有啥好批评的。只有一段辰光,我们绝不能在一起,你懂吧?”
  小白菜听他这番话,将心定了下来,多想一想,自然能懂他的意思,只有平时幽会的那段辰光,不能在一起。否则,刘海升煽动丈夫,在后半夜逾墙而回,再由中门到前面,一下堵住了,由于套房别无出路,想逃都逃不掉。
  转念到此,不寒而栗,拍拍胸说:“还好!就从今天起,我晚上再不来了!”
  “对!你懂了。”杨乃武安慰她说,“好在只有几个月的工夫,等我赶考发榜回来,立刻就办我们那件大事。”
  幸亏见机得早,就在这天晚上葛小大有了行动。他也是最近才听人说起,向他提出警告的,不是别人,是他的那已经改嫁的生母。说是外面风言风语,说得十分难听,要他自己作个决断,或者禁止小白菜到杨家,或者索性搬家。
  葛小大心里当然很难过,也还希望谣言只是谣言,所以决定先亲自来探明真相,再作道理。
  于是这天晚上出门时,故意不落门闩。在店里做豆腐做到后半夜,找个借口回家,悄悄推开大门,蹑手蹑脚走到卧房窗下。天热不曾关窗,就着斜照的月光往里窥看,夏布帐子中隐绰绰的人影,自然是妻子在熟睡。葛小大一直悬着的一颗心,算是放下来了。
  他正待转身离去,忽然心中一动,妻子虽然在家,杨乃武说不定移樽就教!隔着帐子,不容易看清楚人影是一条还是两条。不过也不要紧,杨乃武总不能赤脚走了来,这么热的天,也不至于穿了小褂裤睡觉。只看床前有没有这些东西,立见分明。
  定睛一看,床前踏凳上有小白菜的一双青布鞋,床脚骨牌凳上空空的,什么衣衫亦没有。这可以确确实实断定,床上只有妻子一个人。
  就这时,一阵风起,而且很大,直卷入屋,掀起了帐门,但见小白菜下身黑短裤,上身猩红肚兜,映得肌肤白如雪、润如脂。葛小大就算看惯了的,这时也不由得咽了口唾